《林纾的翻译》一节里的几个错误

《西利亚郡主别传》弁言。(资料图/图)

钱锺书先生《七缀集·林纾的翻译》:


【资料图】

在“讹”字这个问题上,大家一向对林纾从宽发落,而严厉责备他的助手。林纾自己也早把责任推得干净:“鄙人不审西文,但能笔达;即有讹错,均出不知”(《西利亚郡主别传·序》)。这不等于开脱自己是“不知者无罪”么?这是光绪三十四年说的话。民国三年《荒唐言·跋》的口气大变:“纾本不能西文,均取朋友所口述者而译,此海内所知。至于谬误之处,咸纾粗心浮意,信笔行之,咎均在己,与朋友无涉也。”助手们可能要求他作上面的声明。

林译《西利亚郡主别传》弁言全文:“是书非名家手笔,然情迹离奇已极。欲擒故纵,将成复败,几于无可措手,则又更变一局,亦足见文心矣。暑中无可排闷,魏生时来口译,日五六千言,不数日成书。然急就之章,难保不无舛谬。近有海内知交投书,举鄙人谬误之处见箴,心甚感之。惟鄙人不审西文,但能笔述,即有讹错,均出不知,尚祈诸君子匡正为幸。畏庐记。”未署日期。《西利亚郡主别传》版权页载“戊申年七月二十七日印刷,八月十四日初版”。戊申年即光绪三十四年。林序后半意谓:我因不懂西文,故不能自知译文中的讹错;感谢朋友的举误,还请专家指正。对此,朱羲胄《春觉斋著述记》卷三谓“先生固未尝自求诿过也”,郑振铎《林琴南先生》叹以“这是如何悲痛的一句话呀”,寒光《林琴南》第四章亦慨乎“这是何等的沉痛而何等的有自知之明呀”。钱先生则“看文字如酷吏治狱,用法深刻,都没人情”(《宋诗选注》论唐庚),“把责任推得干净”,“开脱自己是不知者无罪”,曲笔深文。

林译《荒唐言》最初连载于《东方杂志》第五卷第七至九期,“纾本不能西文”云云的跋记已出现在光绪三十四年九月二十五日出版的第九期,亦未署日期。《荒唐言》的刊布先于《西利亚郡主别传》的出版,“咎均在己”的“说明”,也当早于“均出不知”的“开脱”。“口气大变”,“助手们可能要求他作上面的声明”(一九六四年四月初刊本作“助手可能向他抗议过,因此他来一次这样的更正”),那是未能考镜源流的凿空意度。

“咸纾粗心浮意”的“咸”字,《荒唐言》连载本和单行本都作“或”字,钱先生也许蹈袭了朱羲胄《春觉斋著述记》卷三之讹。这一字之差,不可以道里计。“咸”者,必然(Necessity),全称肯定命题(SAP);“或”者,或然(Probability),特称肯定命题(SIP)。

“但能笔达”的“达”字,林纾本作“述”字;“笔述”即林译《爱国二童子传·达旨》所谓“走笔书之”,《荒唐言》连载本即署“闽县林纾笔述”。“笔达”未之前闻。钱先生后面数数“把野鸭身上的羽毛制成雁翎箭去射野鸭”——“倒是‘笔达’者‘信笔行之’”,“把第一句‘笔达’如下”,“这位应声直书的‘笔达’者”,“笔达者难保不听错写错”,“古文家的‘笔达’”,正是“自得杜撰受用”(《管锥编》论繁钦《与魏太子书》),“倒也不失为一个好运气的错误(a happy mistake)”。

“在‘讹’字这个问题上”的“字”是衍文,一个排字匠的错误,始于《旧文四篇》本。“讹”,翻译里的毛病或不忠实,不单指字,看下文即可瞭然:“林译的‘讹’决不能全怪助手,而‘讹’里最具特色的成分正出于林纾本人的明知故犯。也恰恰是这部分的‘讹’能起一些抗腐作用……它就只有林、魏合作时那种删改的‘讹’,却没有合作时那种增改的‘讹’。”

附带一提,“大家一向对林纾从宽发落而严厉责备他的助手”即出《林纾的翻译》推举的“很有参考价值”的“寒光《林琴南》和郑振铎先生《中国文学研究》下册《林琴南先生》”。

范旭仑

责编 刘小磊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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